复旦大学历史系已故教授朱维铮曾言：历史是从矛盾的陈述中清理出来的。德国当代大哲学家海德格尔（MartinHeidegger）身前身后都受到全世界各种各样矛盾的评价。不断清理出来的史料表明，海德格尔有确凿的反犹太言论，是真实的纳粹同情者。战后除纳粹化的运动中，海德格尔反复表示，自己只是在纳粹时期做过短期的弗赖堡大学（Universityof Freiburg）校长（Rector）。但他在那个时期留下的讲话稿和手稿更切实地勾勒出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特征。在社交媒体和互联网时代，每个写作者都应该反思海德格尔之悔，为自己留下的文字担负无以逃脱的历史责任。

海德格尔对我的最大影响是他“对应的真理”（Truthas Cor-respondence）的概念，即没有脱离场景和情境的绝对真理。从中，我总结出，真实与否要在对话和争论中确立，真话只能讲一半，另一半要留待对话的一方来参与和表达。“对应真理”观指导我提炼“微冲突，动平衡”的危机管理方法，并且把场景沟通列为危机管理的核心活动。一句话，对我，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有着极其现实的操作价值。

对我个人管理研究的指导意义只是海德格尔巨大影响的微小例证。事实上，20世纪初，世界上鲜有能够和海德格尔比肩的哲学家。在他1976年逝世前，海德格尔发表了100卷哲学著作。他的哲学思想可以在欧洲最有名的哲学家的思想中找到其影响印记，包括施特劳斯（LeoStrauss），萨特（J.P.Sartre），阿伦特（HannahArendt），德里达（JacquesDer-rida）。离开这些哲学家的著作，我们基本上无法讨论西方的现代化文化和思想。在拉美、中国、日本、伊朗，海德格尔有众多的拥趸。但这些影响力并不能勾销海德格尔在1933年前后与纳粹同道的历史记录。

战后，那些热爱海德格尔哲学的人试图替他与纳粹短暂的同谋史解脱：那时的环境使之然，哲学家超脱于纳粹的行径之外，他有众多的犹太学生，他的情人和学生阿伦特（HannahArendt）就是一名犹太人。这些陈述换来许多同情。海德格尔后来与法国的反法西斯主义者的友好交往也为他重新获得德国大学的教职提供了有力的支持。法国著名的反法西斯主义哲学家萨特和抵抗运动的战士毕福雷特（JeanBeaufret）经常谈及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Be-ingand Time）。但是，只要你做过矛盾的行径，发表过矛盾的言论，它们终究会从历史资料中浮现出来，成为矛盾的陈述。海德格尔也不例外。

最近，德国伍帕塔尔（Wup-pertal）大学的“海德格尔研究所”（MartinHeidegger Institute）主任特仁尼（Peter Trawny）公布和发表了三卷1200页的海德格尔哲学手稿。它记载了哲学家1931-1941年之间的思考随想以及著作草稿。与出版的著作相比，手稿更真实地反映出哲学家日常思考的问题和内心的世界。手稿显示，海德格尔反对西方哲学历史中的柏拉图式的抽象和普世理想主义，强调具体历史情境下的人相互斗争和挣扎的宿命。手稿一方面反映出海德格尔早在1933年就批评纳粹是一群“傲慢的虚无主义者”，另一方面，手稿清晰地表明，反犹太主义确实深植于海德格尔的哲学思考之中。他视犹太人为柏拉图自由主义哲学理念的散布者，把犹太人的金融和贸易等世俗活动当作“空洞理性”的日常载体，认为他们的“算计能力”扭曲了欧洲的现代精神，助长了欧洲社会的“诡计化”（Machination）。面对详尽的手稿资料，战后哲学家自己的忏悔以及拥趸的辩护立即显得苍白无力。沃林（RichardWolin），一位长期对海德格尔持批评立场的历史学家写道：手稿之后，任何对海德格尔的讨论都必须包括他的政治愚蠢史实，否则就是犯罪，就是帮助他继续海德格尔自己造成的哲学背叛。

手稿毫无疑问提供了给这位哲学家历史定罪的证据。知道它的冲击力，海德格尔为何没有销毁手稿？他是想还原历史真相，还是想告诫后人：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论及影响力和深刻性，我辈远逊于海德格尔。在认真阅读对这位了不起的哲学家充满矛盾的历史陈述之后，我还是严肃地问自己，写下的每个字，每篇文章，十年之后，我是否能够无愧无悔地面对？

（摘自2014年11月5日《新闻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