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后半叶20世纪初,美国在政治、经济和社会等诸多方面经历重大转型，面临的难题和挑战日益突出和严峻。这些难题和挑战严重威胁并阻碍着美国的进一步发展。因此，对社会的诸多领域进行改革和治理成为势在必行，它不仅成为进入20世纪后美国政治及知识精英的主要关切，而且也是这个国家一般民众提出的迫切要求。

镀金时代美国的崛起与财富冒险

19世纪后半叶，如果说第一次工业革命后的欧洲被各种难题所困扰，那么在北美，第二次工业革命则给美国的经济和社会带来引人注目的巨变。这个国家开始加快由农村/农业社会向城市/工业社会的转变，并经历着巨大的技术发展和经济腾飞，到了19世纪末一跃成为全球经济和科技强国。

1862年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并进入长达15年的国家重建时期，它不仅彻底解决了困扰美国政治达半个世纪之久的奴隶制问题，而且使其从分裂的边缘重新回到统一。在此基础上，交通和技术获得了关键的发展。到了19世纪末，美国已经建成世界上最庞大的铁路网。它把美国的东南西北连成一个全国性巨大市场，畅通无阻的物流和人员流动，极大地刺激并促进了生产和消费的发展。铁路主宰着当时人们的幻想。技术发明是当时美国工业发展的另一个重要动力。早在1802年，美国就制定了专利权法。科技作为生产力的意义，体现在当时许多技术发明大都直接应用于生产。它们不仅促进了美国工农业领域的革命，而且极大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社会面貌。到了19世纪末，科学上的发明创造（尤其在电力、通讯和钢铁方面）使美国成为全球技术的领先者。

工业化进程往往伴随着城市化过程。经济发展和人口增长迅速地改变着美国城市面貌。城市交通（如电车、缆车和地铁）获得投建和发展，建造摩天大楼成为城市发展的追求。新的郊区开始在城市周边形成。城市化发展速度惊人，到了19世纪末，全国人口的33.5%属于“城市”居民。需要指出的是，这一时期，大量的外来移民涌入美国，不仅给这个国家发展提供了廉价劳动力来源，而且为城市化进程做出了人口增长上的贡献。

这也是一个发财致富的年代。重建时期开拓西部新边疆的过程，伴随着对当地土著人的血腥征服和掠夺。这是获得第一批横财的相对容易途径。发第二批横财则需要更大的耐心和费用。在发财致富的诱惑下，人们掀起西部采矿淘金致富热。为了能找到一点矿砂的希望，成千上万的淘金者狂热地踏遍和勘探条条峡谷深沟数十年。西部一望无际的肥沃草原，使牧牛成为致富的另一个重要途径。随着牛肉价格猛涨，无数的投资冒险者携带大量资金蜂押到平原上，寻找发财的门路。

镀金时代社会面临诸多挑战

南北战争后40年的经济腾飞使美国基本上完成了工业化和城市化，美国社会开始呈现出一幅物质繁荣和民生安宁的景象。但在一些人看来，这是一个在经济快速发展背后充满社会难题和矛盾冲突的时代，却被一层薄薄的镀金所掩盖，而非真正意义上的黄金时代。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把自己当年创作的一部政治与社会讽刺小说取名为《镀金时代》（1873年）。

首先，美国社会劳资矛盾日趋尖锐，贫富悬殊日趋严重，社会阶级之间的鸿沟不断扩大。在自由放任的经济政策驱使下，企业之间展开了混乱无序和缺乏诚信的激烈竞争，在大量的兼并的作用下，财富高度集中于少数人手里，到1900年，美国的诸多行业都呈现出巨头垄断的趋势（如摩根与银行业、卡内基与钢铁业、洛克菲勒与石油业）。无法无天的大王大亨们对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构成重要影响。随着新富的崛起，贫困也急剧恶化，普通工人的生活改善远远落后于工业的发展，劳动环境恶劣。体力劳动繁重，妇女儿童的状况尤为悲惨。在大城市里，富豪的宫殿与相隔几个街区的凄凉贫民窟形成鲜明对比。一方面是新富权贵摆阔挥霍的场景，另一面是大量贫困失业者在街头踯躅徘徊。严重的社会不公平以及种族歧视现象，加剧了富人和穷人、白人和黑人、强者和弱者之间的紧张关系。

其次，美国城市的快速发展是以损害美国农村及村庄作为代价的。随着电话、电车及电灯的发明，城市变得更加具有魅力和吸引力，而且被认为是人们能够获得生活享受的唯一地方。许多农民开始比以往更难以忍受农村的恶劣环境和孤寂离群的生活。一些人诉诸政治反抗以求解脱，更多的人则干脆迁居城市。大量的农村人口源源不断地涌入城市，数以千计的农场变得无人经营或土地荒废，房屋任其失修倒塌，村落渺无人烟。在此期间，美国农业经济遭受重大损失，农作物价跌，债务增多。

再次，城市发展毫无计划，杂乱无章，缺乏有效城市管理，更多受大企业或垄断财团意志和私人贪欲的支配。随着城市人口增长压力，以及由于缺乏基础设施去支撑这种增长，美国社会出现各种司空见惯的难题（如噪音、交通拥挤、空气污染、贫民窟、犯罪、恶劣的卫生及健康条件），它们成为19世纪末美国城市社会所面临的主要挑战。

19世纪美国城市社会的现状震动了许多美国人的良知，城市中存在着强烈的对比，迁居城市生活的美国农民，他们对城市既喜爱又讨厌，既赞美又反对。他们的经历分裂了他们的感情，也挫伤了他们的良知。自鸣得意、彷徨、低效率、腐败、虚伪、不公平构成镀金时代的主要特征。

进步时代的改革潮流和社会治理

进入20世纪，美国开启长达数十年的所谓“进步运动”，在推动国家繁荣和社会福利的名义下，通过揭露和抨击经济增长背后的种种社会矛盾、弊端和丑闻，谋求对社会的诸多领域进行改革和治理。

在政治方面，进步运动的一个主要目标，乃是整治经济发展中所滋生的严重贪污腐化，限制和监督国家政治机器（在联邦及地方层面）的权力运作，鼓励不断成熟的美国社会能够充当监督和抵制政治腐败和利益集团幕后权力交易的作用。它同时倡导一种权力集中的政体和技术官僚体制，指望行政首脑能够强势有力，就当时社会和政府问题提出公正明智的解决办法。在进步运动的倡导者看来，进步意味着具有高效率，而提高效率的关键乃是科学管理。

在经济方面，进步运动谋求制止看似繁荣的商业领域所呈现的无序和混乱，以立法形式规范企业大财团的经营行为，杜绝商业欺诈、行业垄断和伪劣产品（食品）生产，确保商业上的公平竞争以维护大众消费者的利益。在当时，追求“最佳体制”成为改革的主要动力。于是，创建联邦储备体系，旨在实现银行系统的转型；通过立法在全国范围内征纳收入税，则是为了缩小社会贫富之间的差距。

在社会方面，进步运动倡导国民经济增长同时实现社会现代化，认为科学、技术和专业技能——尤其教育——是解决社会难题的重要途径。社会改革的首要任务是消除贫困和愚昧，重新唤醒社会的一般良知。改革者通过实施各种济贫扫盲项目，促使全社会对贫困及不公平问题的关注。进步运动还对城市工业社会持积极态度，相信人类有能力改变生活的环境和状况，并有义务去干预经济和社会事务，认为社会知识精英和专家应该成为引导社会和经济进步的先锋者。

美国经历所提供的启示

尽管中美两国所处的历史阶段和发展环境大不相同，但19世纪后半叶美国遇到的问题和挑战，也可资观察中国快速发展面临的问题。中美两国均以惊人的速度获得迅猛发展，城市扩张，物质财富增加，生活也是显得紧张忙碌。美国利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机会，一跃成为世界经济和技术强国。中国在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后的36年里，在全球化背景下，以空前的速度推进国家四个现代化建设，一跃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实体。当时的美国在政治、经济、农业及社会等诸多方面经历着建国以来最为深刻而复杂的转型。一方面，空前的经济发展和生产能力，蕴藏着使所有国民实现致富和享受物质生活追求及渴望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在这一转型过程中，伴随出现一系列严峻的难题和挑战（如贪污腐败、行业垄断、市场缺乏规范、贫富差距、社会不公平以及道德危机）。经济增长与物质繁荣背后所呈现的尖锐社会矛盾和冲突乃至体制缺陷，严重地制约着国家对实现本国综合国力进一步发展目标的追求。因此，无论是政府还是国民，均需适应工业和城市发展所刺激起来的社会与文化的变化，须调整其法律和行政管理方法，以适应一种充满巨变且错综复杂的时代。

20世纪初美国开启的进步时代，通过一系列的改革和治理，为后来美国综合实力进一步增强乃至称雄世界提供了可能。有三位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威廉·塔夫脱和伍德罗·威尔逊——任职于这个时代，他们的施政理念和政策实践可以给人们提供一定的启示。

第一，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权力集中的政府，倡导旨在保护消费者利益、制约大企业垄断的“公平施政”理念。罗斯福把总统称为“人民的管家”，并使自己成一个强势总统。他上任后，便着手弄清楚当时存在的重大的全国性问题，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并争取获得选民和国会的支持和同意。在他看来，“政府是否有能力控制托拉斯”是一个重大问题。必须树立联邦行政部门的权威，利用反托拉斯法去对付企业垄断或商业不公正行为，譬如政府对美国烟草公司、杜邦公司、纽黑文铁路公司和美孚石油公司进行起诉。不过，他也意识到，工业发展是必然的，大企业为国家赢得了世界的工业领导地位，因此对托拉斯实施打击但不是破坏它。美国需要大企业，但要求有一个强大的政府去监督它们。

需要提及的是，正是在罗斯福执政时期，随着马汉的“海权论”问世、美西战争的经验以及对德国和日本日益膨胀野心和势力的认识，美国开始建立一支旨在确保自身利益、放眼全球的强大现代化海军力量。

第二，通过立法途径治理国家。威尔逊认为只要国家对竞争加以保护和鼓励，经济上的自由放任原则将会发挥作用，但憎恨政治上和商业上的腐败现象。他主张以立法形式去规范政治及商业竞争行为。1913年通过的关税法使许多特权得以被取消。联邦储备法是威尔逊任内最重要的法令之一，它纠正了美国银行业和通货中几乎所有的弊端。在稍早的1906年，美国国会更是通过了《卫生食品和药品条例》和《肉类检验条例》。

第三，在基本实现工业化和城市化之后，着手对社会进行改良。一方面，社会知识界、新闻界和文艺界对社会弊端及丑恶悲惨现象给予无情的揭露和尖锐批评。“丑事揭发者”们利用他们以事实为基础的生动作品（这个时代造就了小说家德莱塞、杰克伦敦，以及诺里斯，还有现实主义画派和“垃圾箱画派”等），唤起美国社会道德及良知的重新觉醒，铲除愚昧和无知，促使社会发生新变革。另一方面，政治及知识精英们系统地提出实施社会改革赖以采取的科学态度和方法，倡导对社会难题和危机实行有效管理和控制。他们既提出对呆板拘谨的思想体系抱怀疑和批评态度，又认为以条理严谨、冷静而科学的方法作为改造社会的根本原则。美国实用主义哲学以及经验实证方法，成为当时用于改造美国社会的一剂良方。

（摘自2014年9月16日《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