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声音]汪涌豪:让“诗礼教化”的民族文化基因传承下去

中文系教授 汪涌豪

今人越来越认识到,中国人的思想需要用中国人自己的方式表达,并也只能用中国人的方式才能表达清楚,才能真正吸引别人来倾听与关顾。而古人已有表达所达到的高度,无疑是一极好的标杆。那种词标一隅,义笼万端,既丰而不余一词,复约而不失一言,并可以情感,不能理究,是真正值得自己手摹心追的汉语世界的崇高典范


传统诗词负载有文化认同与传承的深在意蕴

据《中华诗词年鉴》等权威机构统计,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全国各地已产生了2000个诗词团体,从事持久创作的人也有近200万。此外,公开与非公开发行的诗词刊物多达千余种。至于每年出版的诗集,更与长篇小说的产出量不相上下,且作者不分长幼,职业兼概文理。回思70年前,柳亚子《旧诗革命宣言》称平仄的消失极迟是五十年以内的事,还有他所下的旧诗必亡的结论,真让人有些感慨。

不过,再细想想也就释然。因为一种文学表达既能稳定为传统,并被人自觉用为情感表达的资源,必因其能曲抵微达这个民族的精神内里,成为其情感世界最适切的代言。众所周知,与笃信基督和天主的西方人不同,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国人是以广义的诗歌来代替宗教的,进而以美学代宗教。他们肯认心口相应、以诗言志这种自来的传统,又秉承不学诗,无以言的先哲教诲,习惯用诗词歌赋来感天知地,用口传心授来表达情意。有时吟风弄月,更及家国苍生。如此从私塾中童生的发蒙,到书院内士子的推敲,演成深厚的功夫,积累下悠长的传统。在这种传统的熔炼下,人们祛伪存真,去恶从善,这就是古人所谓的诗礼教化了。它深深地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已成为我们这个民族最内在的文化基因之一。

刚刚去世的汤一介先生,生前回忆父亲为让上现代学堂的他补上中国文化这一课,特意让他先读一些诗词,就是因为传统诗词不仅情韵双美,比较好读,还负载有文化认同与传承的深在意蕴。也因为这个缘故,早前崇尚国故的刘师培会称俪文律诗为诸夏所独有,今与外域文学竞长,惟资斯体五四时期新文化阵营中的领袖会省思自己对传统的态度,并勒马回缰写旧诗。今天,置身于全球化大潮的海内外中国人,经常呼吁复兴诗词歌赋,以求固本开新,再造文明,也正基于相同的考量。

并且,因有对一段时间以来盲目追崇西方文化,以至于一定程度迷失了自己的反思,今人越来越认识到,中国人的思想需要用中国人自己的方式表达,并也只能用中国人的方式才能表达清楚,才能真正吸引别人来倾听与关顾。而古人已有表达所达到的高度,无疑是一极好的标杆。那种词标一隅,义笼万端,既丰而不余一词,复约而不失一言,并可以情感,不能理究,是真正值得自己手摹心追的汉语世界的崇高典范。

心若在,情若在,今人与古人终究可以感通

或以为时空变换与社会发展,再倡导人学古诗写古词,有点骸骨迷恋了,至少有些抱残守缺。对此我们不想辩解。想问的是,古人的诗意表达难道仅仅反映了过去时代的喜怒哀乐,而没有联通到今人的感觉世界?还有,虽然今人不再打马作揖,古人也没有手机电脑,古今人生存的基本情景因此会有本质的不同?如果不是,那我们是不是应该以一种超迈的眼光确认,其实古人的纸上烟云依然见存于我们当下的生活,并无外于今天现实的语境。钱锺书曾说:假如鞋子形成了脚,脚也形成了鞋子;诗体也许正是诗心的产物,适配诗心的需要。心若在,情若在,今人与古人终究可以感通。

不仅如此,我们还想说,一个懂得从古人锦心绣口中汲取智慧的人还会更有涵养,不仅不至于用满口的清水白文,对应个人粗鄙而惨淡的人生,还能因彻入情感的上源,变得相对容易在当今激变的时代中立定脚跟,获得有关于自身存在的坚实依据。也就是说,他从诗词中读到的不仅是字句,还有人生,甚至宇宙洪荒、苍茫五千年的历史教训。所以他不会进退失据,患得患失,他的内心充实,人生幸福。这可以说是亲近古诗带给人的最大好处了。

就像生活中,任何好的东西都需要你付出努力

当然我们也不讳言,对一般读者而言,要完全读懂和理解古诗词并非易事,需要克服一些困难,做专门的功课。但这没什么呀,就像生活中,任何好的东西都不易切近,都需要你付出努力,我们多付出一些努力就是了。因为生活早就教会我们:人从来没有毁于困难的东西,而恰恰常毁于那些看起来能带给我们佚乐和易学的东西。我们并相信,随着社会的发展与文化的进步,今后懂得欣赏古诗词的人会越来越多,能写旧体诗词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包括将其糅合到各种文化创意产业,从广告、动漫到流行歌曲,前景非常广大。只要有对当下的关怀,再转生对过往的敬畏,借助专家的指点与老师的帮助,从近入手,切己用功,并将其尽可能地体现在日常,落实于生活,那个花团锦簇的诗的世界终将悉数向我们展开。

最后要特别提出,古典诗词总以自己的丰富性向我们敞开并展现魅力。除了忧国忧民,更多的古人对生活和大自然的丰富感受,同样值得我们珍视。或许,如宇文所安这样的异域观察者看得更清楚吧:我真正喜欢中国文化,是因为中国文化非常丰富,没有什么本质或者中心点,有很多内在的矛盾,不同的声音,所以才有意思。他是唐诗专家,他这里说的中国文化包括中国的诗歌,甚至主要就指诗歌。

(摘自2014918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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